颓鱼

春困秋乏夏打盹冬眠~

【wb】故里

全文1w6,全员友情向,弟弟主角。

预警:非人类、全灭

勿升三。

——————

       生于深海虎区工号18738234的劳工、名为低保的小少年不甘于终生被困于分拣厂的流水线上,日日重复繁重而无谓的垃圾分拣工作。他郑重辞别家人,从资源运输通道偷溜至陆地,为逃避抓捕,迫不得已随传送带运输的可回收资源来到了这所大型化工厂。 


       因长期居于海底生活过于单一,又并未接受过系统教育的低保方向感全无,寻找出路途中误闯入化工厂内生物养殖分属半兽养殖与繁育区部。恰逢例行自动化机械巡查,低保无措躲藏时无意间回头,正对上黑暗中一双直直注视着自己的眼。

——

这片土地,是所有生灵的故里。

——

       1.

 

       他的眼睛好漂亮。

 

       这是低保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彼时他已缩入了几个堆叠在墙角的巨大金属笼间,这几只一人多高的笼子不同于房间两侧墙壁边装满各色生物并整齐排列的笼子,它们大多是空笼,随意的抛置方式又为低保纤瘦的身形留足了隐藏空间。他竭力蜷缩身体,想将自己隐蔽在头顶笼栏投下的阴影中,可惜未能如愿。

 

       那双眼睛的主人始终看着他——那是这几只笼中唯一的活物,一只无法分辨种类的奄奄一息的半兽。

 

       但他望向低保的眼神是活的,那双蓝紫色的眼半阖着,其中透出的却是一种柔软的骄傲,写满了不屈与丝丝缕缕莫名的不知对象为何的渴望,矛盾而和谐统一。

 

       幸而除此之外他再无任何动作,并未为低保增添更多心理压力。随着巡查机器逐步靠近低保屏住了呼吸,暗暗祈祷这不是红外扫描型号。

 

       那笼中的生物突然轻轻咳了一声。

 

       宛如惊弓之鸟的低保险些跳起身,又小心翼翼俯下身在空隙中缩得更紧。他惊异不定地望向那只笼子,就见笼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低保这才注意到已然失效的笼锁上被腐蚀的痕迹。

 

       对方语速极快地开口,声音沙哑疲惫偏又携着一种难言的跳脱黏糯,仿佛吟唱般吐出一连串晦涩的字音——低保听不懂他所使用的语言。

 

       他见低保愣神,发出了一个短促的低音。低保猜到这或许是某种疑问,但他实在无法给出任何回应,只得试探着询问对方的意图,结果在意料之中,对方也没有任何反应。

 

       终于确认了彼此语言不通的事实,那半兽迟疑片刻,最终望向越来越近的巡察机器,将笼门开得更大。

 

       “红外。”他轻声说,发音很别扭,并非从前在深海时低保寥寥几次偶见来自别的区的逃亡的劳工说话时所携有的口音,他更像是对声带的这种使用方式极不适应,因而重复数遍低保才听懂他所说的仅仅两个字。

 

       他因这简单的词汇而打了个寒颤。

 

       “红外。”对方再次催促道。

 

       低保透过笼缝望向那越来越近的巡察小车,又看看眼前半兽蓬松蓝紫色发间毛茸茸的兽耳,心一横钻进了笼中。

 

       半兽立刻抱住了他。他的动作很艰难,消瘦的身体软趴趴的,体温灼热,明明从外表看没有受任何伤,偏偏像被打碎了全身骨头般虚弱。尽管低保在极力配合,当他将低保覆在自己身下时喘息声还是比之前微弱了很多。

 

       低保一动不敢动,担心自己被发现,又害怕压在自己身上松松抱住自己的半兽会有什么异动。万幸没有意外发生,巡察机器离开这间养殖室时低保不禁松了一口气,试着挣动着站起,那半兽就软趴趴从他身上摔落到一边。

 

       低保戳了戳对方,没有动静。他索性飞快道了句谢,想从笼中钻出,钻到一半对方突然剧烈地咳起来,然后躺在笼底偏了偏头,近乎合上的眼转向低保。

 

       低保呼吸一滞,抓住笼栏的手紧了紧,片刻后,他再次钻了回去。

 

       他把对方也拖了出来,又在无比迟缓艰辛的手势与眼神指挥下背着他寻到了角落处隐蔽的通风管道。这条管道仿佛被特地改造过,用一些铁板纤维袋修整成更易通行的样子。尽管如此,低保背着体型比他要大的半兽前进得仍旧异常艰难,磕磕绊绊,气喘吁吁。

 

       不知走过多久,他似乎感到了风。低保精神一振,正欲加快步伐,突然感到洒在自己颈上的温热的吐息。

 

       低保脸上的喜悦凝滞,余光瞥到将要搭到自己脖子上的尖锐兽牙。他仿佛没有看到般继续向风源踉跄前行,攀爬又一个人工搭起的高台时他尽可能将自己的声音放得轻而友善,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搭话道:“你发烧了吗?”

 

       一片沉默。

 

       低保仿佛听见了心跳声,是生命最自然原始的韵律,在血液涌动的激昂节奏中奋然震颤,源自自己,也源自对方。

 

       而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兽牙静悄悄从他颈边移开时低保攀上了高台。

 

       他站定,看见了前方的光。

 

       “回忆!”有脚步声随着呼喊渐近。

 

       伏在低保背后气息奄奄的半兽突然振奋,他竭力抬头,用嘶哑的嗓音构造着晦涩的音节,颤抖的高昂的音调回荡在空旷的通风道中。

 

       回应他的,是数声来自不同发声者的同种语言。

 

       2.

 

       有人上前接下了低保背着的半兽——一片灯光闪烁间低保看不清是谁接下的,也难以分辨他们究竟是否是人。他们交流所使用的是被低保背回的半兽所使用的那种晦涩难辨其意的语言,他听不懂,因此楞楞地站在原地,直到一个声音穿透渐行渐远的交流声传入他耳中:“跟上。”

 

       慢悠悠的音调,像只懒洋洋的树懒。熟悉的语言令低保瞬间放松了一点,化工厂的森严防备远超他能够应付的程度,低保一时间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其他去处,忙小跑两步听话地追上他们。

 

       没走多久眼前便彻底明亮起来,低保不知他们行至了何处,但眼前开阔的空间足以证明这里的通风管道被他们利用得多么彻底。他们显然彼此相熟,这里似乎是他们的安身之处——即使是临时的,也至少居住过一段时间。

 

       低保终于得以看清眼前的生物:从他手中接过伤员并背完剩下路程的是一匹狼,他蓝发中耸立的狼耳和身后毛茸茸垂下的尾巴标明了他的身份,只不过这匹狼脖子上带着的项圈实在太显眼,令低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另外三个身上暂时看不出什么显眼的特征,一时间低保也无法确认,又不敢一直盯着他们看,索性站在一边泛泛观察。

 

       最矮的那个并未逗留,拎着灯面无表情地从低保身边经过,走入了另一条通道。低保早在他冲自己走来时就躲到了一边,而后他探头看看那个带着礼帽打扮奇怪的背影,发觉据点中的其他成员并未有异议,于是便没有吭声。

 

       低保注意到被自己背回来的——他现在仍无法确认对方的品种,发丛间圆圆的小耳与身后垂下的尾巴像虎,可低保隐约感到违和,因此也难以作出判断——总之那只半兽已然陷入了昏迷。

 

       低保目睹了一场交接。狼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绿发的交接者便凑过去接。他想拖抱,拉不动,于是蹲下身准备背,结果被对方沉重的身体压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随着一声惨烈的痛呼将昏迷不醒的伤员再次卸到了地上。

 

       低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宽大的上衣中飘落出一根青色的羽毛,这或许是他此生所能见到的最不爱惜自己翅膀的鸟。

 

       鸟气鼓鼓蹲在地上,指着意识全无的昏迷者冲凑过去掀起他衣服查看他翅膀是否完好的两个同伴抱怨。狼语气平静地回了一句,被一把揪住了尾巴,瞬间炸了毛,拎着鸟的脖领将他拽了起来,两只半兽争执的音调越来越高,像要当场打一架。

 

       即使低保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也不妨碍他的震惊。他眼见他们一边愤而互骂,狼一边搭手帮忙抬起了伤员,平稳地向角落被改置成房间的方向移去。

 

       而后鸟突然推推他说了句什么,蓝发蓝眼的狼止住骂声,停下脚步回过头。

 

       “冷凤儿。”他若有所思地唤了声,随后是一串发音涩而利的话语。低保隐隐猜测他所说是在安排自己的处理方式,因为刚才还笑着站在原地看他们吵架的最后一个成员点点头,向他走来。

 

       低保警惕地握紧拳,抬眼看他,仍旧没能从他身上看出任何属于半兽的特征。对方低头看了看他,开口道:“跟我来。”

 

       是通风道中让他跟上的那个声音。

 

       对方没有给他留犹豫的时间,说完转身就走。低保小跑两步追上他:“去哪?”

 

       “找个地方安置你。”对方慢吞吞地回答道,“感谢回导吧,他昏过去前还不忘交代我们别弄死你。蓝姐说既然是回导让留下的人,在他醒来前你可以先留在这里……如果你需要的话。”

 

       低保用力点头。

 

       说完这些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低保跟着他走入了另一条通风道,连爬数级高台,仅仅几分钟便来到了一间仅有这一个出口的小空间。

 

       低保面对一地落了灰的不知名工具残骸轻轻抽了口凉气。

 

       “来吧,大扫除。咚咚说把他以前的小仓库让给你住了。”

 

       “我还挺擅长这个的。”低保嘟囔着。

 

       “可惜我不喜欢。”领路者叹了口气。

 

       低保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眼见对方已经着手开始帮他收拾,忙加入工作。收到一起时他试探着讨好道:“你叫冷凤……”

 

       对方态度柔和地打断了他:“我叫瑟瑟,弟弟。非要说的话,是冷风瑟瑟,不是冷凤瑟瑟。”

 

       低保尴尬地缩了缩,终于没能按耐住好奇心:“你会说人类的语言,不是半兽?”

 

       “不是。”对方肯定道,随即补充,“当然也不完全是人类。”

 

       这是一个出乎意外的答案,生于海底其实对陆地并没有过多了解的低保一时茫然,想不透他话中的意味。

 

       瑟瑟观察着他的反应,挑眉道:“哪个区的?”

 

       眼见低保不明所以抬头看向自己,他改换了另一种说辞:“哪家分拣厂。”

 

       “我不是。”低保平静地反驳道。

 

       “我就没见过陆地上有哪家小孩会来化工厂乱跑。”瑟瑟不紧不慢轻哼着,“偷渡的弟弟这里倒是有一个。”

 

       低保不吭声了。他抱着满怀零碎部件娴熟地收整到一边,在灰尘中小小打了个喷嚏,半晌才低低地开口:“我讨厌海底,讨厌那条传送带,讨厌每一天开始于上工的铃声……你们,还挺好的。”

 

       “因为大家都喜欢回导。”瑟瑟的语气理所当然。

 

       “你是指我带回来的……就是被那只鸟和那匹狼抬走的那只半兽?所以他究竟是什么品种?”

 

       “很不礼貌的用词了,弟弟。”瑟瑟音调陡然抬高,尖利地批驳道,“不想被他们就地处理的话,劝你放尊重些。别用这么难听的量词,以后也别以品种指认身份,他们都有名字。”

 

       低保一怔,不由得因“处理”这样的字眼而打了个寒颤,联想起狼高大的身材与开口时露出的尖利犬牙,咽了咽口水。“会被那匹狼……”他下意识发问,随即发觉自己失言,飞快改口道,“会被你们的领头者咬死吗?”

 

       所幸瑟瑟没在意他一时的难以纠正,反而噗嗤笑出了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笑过之后也不似刚刚那般严肃,脸上始终挂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倒不会,他是脾气最好的那个。只不过你可能会被兔子咬,被小鸟追……关键是今天你救回来那位,知道他身上主要的兽化基因来自哪个物种吗?我猜你肯定还没对着他‘那只、这只’地叫过,不然你早该被老虎吃了。”

 

       低保抬头看他,泛着懵眨了眨眼,后怕地一个激灵。

 

       “那他的名字是?”他赶忙问。

 

       “回忆。大多数时候我们叫他回导。”

 

       低保指甲刮了刮地面,迟疑地开口解释:“我不是问翻译,是想知道他的名字在你们使用的那种语言中怎么说。”

 

       “不是翻译,这就是他的名字。”瑟瑟耸耸肩,“你口中的狼叫蓝色,青鸟叫啊咚咚,最先离开去继续今天巡逻的那位总把耳朵藏在帽子里的兔子是堂哥。他们的名字使用的都是人类语言——确切说,他们没有半兽语言所对应的名字。”

 

       他拿起通道边倚着的清扫工具对基本收拾干净的小空间进行最后一遍清洁,随后让低保同他一起将木板与铁板整齐摞在房间角落。低保并未注意这些东西是哪来的,但他能猜到刚刚他们聊天时有人来过一趟,因为通风道口堆积的整理出的杂物不见了,而除了他们搬进房间的这些材料之外那里还放着一套被褥。

 

       “为什么?”低保问。

 

       “谁知道为什么。”瑟瑟嘀咕着,“或许是对人类文明的屈……认可吧。”

 

       “那还不如直接学习人类语言,能够交流不会对他们的生存更有益吗?”

 

       “如果有用的话,谁不想呢?”瑟瑟轻描淡写地说,将最后一块大木板放上了这张简陋的床,“可惜需要被改变的是认知而不是语言。让他们把自己少的可怜的残余生命投入对陆地人类的靠拢讨好,太残忍——更何况除了小阿堂,这种事他们已经干了半辈子了。”

 

       海底生活所能为低保提供的所有知识仅仅源自各种虚实不明的传言与垃圾分拣时被低保偷偷留下藏起的纸质书——幸而人类曾经制造的垃圾太多,深埋地底时间足有百年,足够让这种被淘汰了一个世纪的记载方式留至现今,为低保构建一个扁平却绘声绘色的世界。

 

       低保偏爱听书中录存的各色动物的叫声,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这也是他明明初次来到陆地却能够辨识半兽们品种的原因。只可惜这类图书很少,一则推广尚无几年纸质书便被全面淘汰,二则物种灭绝速度太快书本刚刚记录一个物种便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除此之外,低保对半兽这类为完成动物观赏与工作职能而诞生的生物所知甚少,仅仅有耳闻他们平均寿命极短,大多是非正常死亡。二十岁左右确实称得上半辈子,甚至可能是生命的全部。这是个冰冷的事实,在瑟瑟口中忽然有了温度,可他的语气又稀疏平常到令这事实比从前仅仅是个冰冷概念时更让人无助。

 

       “可是没有交流永远无法得到认同,不改变语言怎么改变认知?”低保的情绪没来由地被调动了起来,他认真地反驳道。

 

       “你使用人类语言,难道被陆地人类社会认可了?”瑟瑟随口嘟囔着,自觉说得有些过分,余光瞥见低保仍是一副极力思索意欲继续辩解的神情才松口气,先一步开口堵回了好奇心旺盛的小少年,“你能自己铺床吧?”

 

       眼见低保点头,他拍拍手站起身:“那就这样吧,今天的话题到此为止,我先走了。晚安,小梦想家。”

 

       3.

 

       回忆体质好得惊人,并未昏迷很久,第二天就醒来了。低保想他大概向同伴们讲述了前因后果,因为他们对他的态度更友善了。低保白天跑出去转了转,险些在错综复杂的通风管道中迷路,有惊无险摸到了路,晚上刚缩回自己的小空间便不管不顾倒在了床上。

 

       “弟弟?”瑟瑟突然从门口探出头,“来吃点东西?”

 

       低保在桌边坐下,终于得以第一次认真观察精神状态尚佳的回忆。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睛真的很好看,是一副圆框眼镜无法遮蔽的,能第一时间引人注意的好看。

 

       回忆也抬头看看他,没什么表情波动,后又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只是口中止不住的碎碎念。

 

       “呦,说你呢弟弟。”瑟瑟笑道。

 

       低保立刻紧张起来,急忙追问:“他说我什么?”

 

       “说你没良心,好心救你结果你把他不知死活丢在那就想跑路,不杀就不错了留下干嘛?应该直接赶走,还有……”

 

       他越说低保脸色越难看,一句话没听完小脸已经煞白,慌张地低下头去自然错过了餐桌另一边堂哥和啊咚咚精彩的表情。

 

       瑟瑟刚要继续说,就见少年瘦弱的身体居然在颤抖,怕他惹事在他面前立威的心思瞬间散去了大半,也不管刚刚是怎么同蓝色计划的,抬手揉了揉低保毛茸茸的脑袋:“骗你的,回导夸你呢。”

 

       低保抬头看他,眼神懵懵的,半晌发出一声短音:“啊?”

 

       目睹了一切的围观群众忍不住笑起来。回忆咽下口中的食物,没找堂哥的事,指着啊咚咚大叫一声“阿西吧”,然后便是连串的话。那大概是某种绰号,短短一天的相处已经能够让低保意识到,他们彼此之间所使用的所有人类语言中的词汇,都是对某个成员的代称——有关身份的总是人类语言。

 

       低保自然不知道回忆在说什么,却能看到昨天还敢拽狼尾巴的啊咚咚被他说得直往后缩,气得拍翅膀却敢怒不敢言,一时间倒衬托得回忆不像生死线上捡回一条命的伤员,而像是低保从前工作那家分拣厂中总是作威作福的严苛经理。

 

       低保偷眼看了一圈,就见其他成员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甚至有的在偷乐。

 

       他悄悄更新了回忆在自己心中的定位。

 

       吃过饭后瑟瑟问他有什么打算,短期内是否准备离开,低保一时迷茫想想庞大的化工厂便答不出个所以然。于是瑟瑟告诉他回忆想让他搬过去和他一起住,问他是否愿意。低保自然没有拒绝,眼下他在陆地上举目无亲,因为对回忆的意外搭救而得到的这份善意便是他仅有的依靠了。

 

       搬进去时瑟瑟拉住他,嘱咐他回忆现在仍很虚弱要多照顾。

 

       不得不承认回忆对他很好,单就昏迷前特地叮嘱同伴们别下杀手的行为就足以感动来自深海不谙世事的少年,更遑论现如今的优待。只可惜他们语言不通,难以交流,因此各自无话。低保因疲惫倒头就睡,几个小时后醒来时回忆正在灯下看书。

 

       是纸质书。低保眼睛亮了亮。

 

       “我也看这个。”他爬起床站到回忆身边。

 

       回忆推推眼镜扬起脸,即使听不懂低保在说什么,也不妨碍他感知到低保激动的情绪,猜测到他的大意。他拿起书递与低保,并未收手,而是摊手等着低保将书还回来。

 

       果然,低保只看了一眼便丧气地将书换给他——那些陌生的字符大概是半兽语言。

 

       看不懂对方所读的书,却也没有任何其他事情能做,低保干脆站在床边看回忆看书。回忆往一边挪了挪,拍拍身边的空位。

 

       低保犹豫片刻,爬了上去。

 

       然后回忆开始念书,用不紧不慢的语速与平缓语调,讲述对于低保而言几乎完全陌生的种族的故事。起初他身体紧绷竭力辨识每一个晦涩的音节,而随着回忆一页页读下去低保竟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他在颂诗般的声音中昏昏欲睡,正打第二个小小的呵欠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回忆读书的声音戛然而止。

 

       低保猛然从床上跳起身,想起瑟瑟的叮嘱,回身将想要跟着站起的回忆按回去。

 

       “我去看,你等我。”

 

       回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于是低保放慢语速,狠狠咬字重复了一遍,同时配合上了手势。这一次回忆看懂了,低保立刻转身出屋,没有给他摇头拒绝的时间。

 

       低保循声摸到那间房时屋内已经乱成了一团。他从门口探出头,就见啊咚咚正双目紧闭在地上扑腾,而将他压在地上的蓝色被蹬了好几脚,大尾巴暴躁地扫来扫去;去拢他翅膀的瑟瑟也在短短几十秒内便多次被翅膀拍了满脸,一脸红痕头上戳满了羽毛。

 

       堂哥似乎在翻找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一回头就看到在门口愣神的低保,脸色瞬间凝重,将手中的绳子丢给蓝色和瑟瑟,跑过来拉住低保快速离开。

 

       低保被这幅场景惊呆了,喃喃着自言自语:“怎么回事……”

 

       “他做噩梦了。”一个陌生的声音答道。

 

       低保震惊地抬头,看着刚刚出声的堂哥。

 

       他们已经远离了刚刚的房间,堂哥放慢脚步,看到低保这副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禁叹了口气,猜到他心中的疑问因而主动解释道:“我会说人类语言,但他们三个确实不会——即使会也只有个别词汇。啊咚咚能听懂你说话,大概是因为原来他的生活环境相对而言更贴近人类?或者是因为他鸟类的语言天赋?谁知道。至于回忆和蓝色……”堂哥顿了顿,回身瞥了一眼四周,而后才压低声音开口,“他们能听懂的词汇,你还是少提为好。”

 

       低保直觉这是一份份量很重的警告。

 

       他静默了片刻,将话题绕回刚刚的突发情况:“他怎么了?为什么要带我走?”

 

       “我说了,他做噩梦了。其实很久没有这种情况了,大概是这两天你的存在又潜在刺激到他了。”堂哥轻描淡写解释道,“我不认为让一个人类站在正在发癫的不会唱歌的前宠物青鸟面前足够理智。”

 

       低保消化了一下他的话,因为其中惊人的信息量而安静了半晌,才面无血色挤出一句谢谢。

 

       堂哥摊摊手:“毕竟回忆应该不想看到你被翅膀憋死。”

 

       “你好像都不觉得这种经历让人难过。”低保语气很低落。

 

       “确实挺惨,但要论这个,我总不能为他们几个天天唉声叹气。要知道回忆和瑟瑟都是这家化工厂的老住户了,至于蓝色——”

 

       他顿了顿,然后回头问低保:

 

       “你知道狼为什么要带项圈吗?”

 

       4.

 

       低保识趣地没有多言,哪怕无比好奇想问堂哥“那你呢?”,也终究没有开口。

 

       堂哥的问题他在几周后找到了答案——至少是部分答案。那日他随蓝色去找太晚未归的瑟瑟,在离据点一段路程的地方碰到了手臂上带着撕裂伤血流不止的瑟瑟。蓝色当即脸色变得比瑟瑟还难看,毫不犹豫摘下项圈用做临时绷带替瑟瑟止血。

 

       低保站在他身后,清清楚楚看到了失去项圈遮掩后他脖颈上露出的狰狞疤痕。

 

       至于瑟瑟和回忆,这段时间他也零零碎碎了解了一些。他知道了瑟瑟在被开除前曾是这里的员工,知道了回忆是日日上手术台、身体中除了虎基因还兼有各种动物基因的特殊实验型。大抵是因为他们本就与这座化工厂密不可分,话语中难免更多提及。

 

       这些事情总归不能询问本人,因此语言的障碍为他带来了更多的困扰。他装作无意去瑟瑟口中诈堂哥的事,结果瑟瑟只管笑,说自己不知道,让他去找同堂哥相识已久的啊咚咚。

 

       “盛总啊。”啊咚咚叹了声。

 

       真是奇怪的称呼,在低保的认知中只有某个大工厂的话事人才会被冠以这类称谓,他只当这又是外号,于是点点头。

 

       啊咚咚想了想,拽了个电子屏过来给他画,两三笔飞快画完推到低保面前。低保呆呆盯着那只有着大翅膀与月牙光圈的造型奇特的兔子,它的创作者早已笑趴在桌上。

 

       想来他们这是打定主意不愿透露,因此低保无论对堂哥的来历再如何好奇都没有再深究下去,愣神过后转了话题,问起了蓝色。

 

       啊咚咚身体一僵,笑意凝固在脸上,片刻后缓缓敛起表情。

 

       “阿蓝?”他僵硬地问。

 

       低保因他的反应而心中一惊,担心自己无意中戳中了对方的痛处,慌忙改口:“我就随口问问……”

 

       啊咚咚摇摇头,示意他无碍。

 

       他低下头继续在电子屏上涂画,半晌才咬着嘴唇,将屏幕朝向低保:

 

       是一只戴有项圈,拴着铁链的……那是狼。

 

       “警卫犬。”他说。

 

       这个词在啊咚咚口中音调怪异,有些像低保初见回忆时回忆的发音方式,又携了种鸟类独有的婉转与自成音律,听起来悦耳又不适。

 

       “警卫狼。”低保喃喃道。

 

       啊咚咚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但低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区别吗?

 

       于是他低下头,将屏幕清空,也不说话了。

 

       沉默中突然感到电子屏被对方拽走,低保莫名其妙地抬头,就见啊咚咚指着屏幕上满屏的蓝色波浪线给他看。低保不解其意,胡乱猜测半天才灵光一闪,试探着问:“你是想问海是什么样子的吗?”

 

       啊咚咚眼睛一亮,点点头。

 

       “在不同的区域它有不同的颜色,并非如你们想象中那般无色或者从外表看来是蓝色。像在我生活的虎区,它就是黄褐色的……”

 

       低保讲到这里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回过头,就见瑟瑟走来,恰巧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因而好奇地询问:“在讲什么呢?”

 

       “海的颜色。”低保乖乖回答。

 

       “黄褐色?”瑟瑟的表情有些迷茫。

 

       啊咚咚插了一句嘴,瑟瑟听完眯了眯眼:“他说是回导耳朵条纹的颜色,真的吗弟弟?我总觉得他在骗我。”

 

       低保看不透他们在闹什么,正不解其意,就见啊咚咚大大翻了个白眼,在屏幕上画了条胖乎乎的蛇,又指了指瑟瑟——实在太胖了,低保险些没认出那是条蛇。

 

       瑟瑟慢悠悠地从鼻腔中哼出一声鄙夷,向疑惑的低保解释道:“我身上有蟒蛇的基因,因为太少了,称不上半兽,也几乎没有表征,只是体温和色感受了点影响。”

 

       “所以才会被化工厂……”低保下意识脱口而出。

 

       瑟瑟笑了笑,于是他刹住了话,引回之前的话题:“在我生活的那个区域,海确实是回导耳朵上斑纹的颜色,尤其是深海。”

 

       啊咚咚闻言立刻有了精神,得意地拉住瑟瑟说个不停。低保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却知肯定与自己相关,因为他们的视线不时投向他,令低保被看得心中发慌。

 

       很快瑟瑟清清嗓子,换了语言:“弟弟你见过天吗?没见过的话,今天可以跟我们一起去转转。”

 

       生活于海底自然无法一睹天空,而来到陆地上又被困于穹顶之下,低保闻言心跳错漏一拍,又想起有关工业污染早已令天空被雾霾遮蔽,人造大气层只能勉强用作这个被严重破坏的星球的保护壳而无法再呈现洁净天空的传言,不禁困惑。

 

       瑟瑟看出他的疑惑,不紧不慢解释道:“走出这里当然不行,陆地上的建筑之外别提天空,空气都浓稠得像上世纪的墨水。但这里可以,因为有特别建造清洁以供陆地人类参观的保护区,不仅能看到天空,甚至能看到阳光——当然,门票天价。”

 

       “我们买门票进去?”低保迷茫地眨眨眼。

 

       啊咚咚噗嗤笑出了声。

 

       瑟瑟也笑了:“我们偷溜进去。”

 

       他们去得很巧,恰逢一次人工降雨刚刚结束,空气中蒸腾着蒙蒙水汽。站在通风管道口遥望眼前灿金的土地时低保深吸了一口气,他用力揉着眼,却仍旧难以适应阳光那刺目的光线——远比任何灯光都要明亮耀眼,带着温热的触觉,平等而毫不自我吝惜。

 

       “知道那是什么吗?”瑟瑟问。

 

       “是水稻……”低保声线颤抖着开口,“我在书上看到过这种上世纪被普遍种植的粮食作物。”

 

       啊咚咚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瑟瑟也惊异而赞许地轻叹出声:“厉害啊弟弟,居然知道这些。事实上它们现在仍是重要的食物来源,只不过主要源自组织培养以及营养素催化,而非曾经的种植。”

 

       低保点头,放下了揉眼的手,鼓足勇气抬起头。

 

       他看到了那片蔚蓝的天空。

 

       5.

 

       正如低保最初所猜测的那样,这里是他们住过一段时间的临时据点,而他们来这座化工厂的目的,一是等待回忆完成最后的探查工作,二是他们要经由这里离开陆地。

 

       这是低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缘由,他失声片刻,才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说你们在做什么?”

 

       “在这片钢铁森林中流亡。”

 

       “目的地呢?”

 

       “你来的地方。”

 

       低保偏过头,愣愣地去看黑暗中叼着一支糖的瑟瑟,惊觉他眼睛很亮。

 

       “该道别了,弟弟。”

 

       低保怔了片刻,反驳下意识脱口而出,所说的话却极具份量:“不用道别,你们要去海底,我就陪你们回去。”

 

       瑟瑟仿佛早有预料般并未表现得惊讶,却也没有针对他的话表达任何态度,只是又拿出了一支用小棍串起的糖,剥开后抵到低保哆嗦的嘴唇上。低保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接触这种奢侈的甜品是在多少年前,以至他仅仅看到那支糖,便仿佛能闻到糖沁人的甜。他不安地接过糖,在瑟瑟的示意下含入口中。

 

       刺激性的甜味如同炸弹骤然炸裂,尖锐、蛮横、腻人的甜侵占了他的思维,那其中有种若有若无的淡香,像低保曾有幸品尝过的一支冠以水果之名的营养素所拥有的果香,可它完全不足以起到缓解作用,回味时苦涩紧附于舌苔久久不去,淡淡的金属味充斥口腔。

 

       低保身体僵僵滞住,眼泪瞬间因呛人的甜腻涌出,他一手举着飞快吐出的糖,另一手捂住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瑟瑟被吓了一跳,忙拍着泪流满面的小少年替他顺气,神情隐隐有愧:“抱歉……吃习惯了,忘记它这么难吃了。”

 

       “这是我们自己做的。果酱是蓝姐做的,糖是大家一起熬的——我们能找到的砂糖里都混了糖精。他们的身体对糖没有什么耐受能力,于是最后便都给了我。我说好吃,他们就信以为真。”

 

       “这种,味道……”低保被呛得说不出话。

 

       瑟瑟温和地笑笑:“其实最初我想过告诉他们不要再做糖了,还不如单吃蓝姐的果酱。”

 

       低保眼泪汪汪瞧着手中的糖,回味了一下其中的淡淡果香,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这想法显然并未付诸实践,他看向瑟瑟,眼中满是疑问。

 

       “哎……”瑟瑟笑着仰入身后堆积的纤维袋中,“和他们一起做任何事的机会都要珍惜啊。”

 

       他摩挲着手中的珠链,在黑暗中高高举起,让低保能够看到它的存在:“知道这是什么吗?”

 

       低保摇摇头。

 

       “这是佛珠,源自一种盛兴千年的古老宗教,寓意不尤不饰,不骄不躁,祈求平安,长保喜乐。”瑟瑟的指尖划过珠链,神情专注而虔诚,“愿他们与你同样被世界善待。”

 

       低保愣了愣,口腔中的甜味渐渐淡去,眼泪却仍汹涌不止。

 

       他深呼一口气,重又躺倒回瑟瑟所倚靠的纤维袋堆中,抬臂遮在眼前。

 

       因身体对新植入基因表达的强烈排异反应回忆一直在反复发烧,直到这几日才逐渐和缓。之前由于过于虚弱而在据点中躺了几个月的回忆不由分说要同他们一起出去走走,其他成员拗不过他,身为领头者的蓝色在回忆面前又近乎百依百顺,更不会同他争执,最后只能依他小心翼翼去他们规划的逃脱线路附近看了一圈。

 

       化工厂易进难出,资源传输管控不严,成品运输的审核程序却相当严密。像低保这样顺着资源运输口偷渡来陆地的人以前就有,可成功离开化工厂至今为止仍无先例。即使他们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准备,有瑟瑟这样的前员工画地图,有回忆在厂内活动探听情况,在逃脱线路上也有那么几处地点难以预先准备,只能祈祷行动时得以顺利通过。

 

       回忆正向前走,突然一个趔趄就要摔倒。低保眼睁睁看着身体里有以灵巧著称的猫科动物基因的回忆走在平地上左脚绊右脚,忙将他拉住。其他成员被这意外吓了一跳,纷纷凑上前将回忆左看右瞧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才开始集体笑话回忆。

 

       回忆尾巴上的毛都气竖了起来,又无法反驳他们,嘀嘀咕咕满脸不快。啊咚咚立刻插入了话题,他们小声争执了一翻,随后一拍而合。

 

       低保迷茫地看向身边的堂哥,寻求翻译。堂哥表情不自然地抽了抽嘴角,软乎乎的兔耳就从帽檐边探了出来,他干脆摘下帽子扣住脸,这才闷闷地给低保翻译了一遍这通幼稚的吵架:“回忆说再笑他,下辈子我们都生在化工厂,啊咚咚说要不还是下下辈子……然后他俩就这个争了半天。虽然啊咚咚被卖出前确实也生活在这里,但争这种事实在是太……”

 

       堂哥用一声无奈的轻哼终止了自己不忍再吐槽的内容。

 

       “那他们达成什么共识了?”低保好笑地追问道。

 

       堂哥抓起自己的耳朵,塞进了帽中:“无论哪辈子,谁也别再来这里。”

 

       低保想笑,又有点呼吸不畅。

 

       之后一段路他一直走在堂哥身边,听他讲了一些回忆的事。在他口中回忆虽总在手术台与铁笼之间辗转,时常被添减些不知来自哪种动物的基因,但往往过后没多久就表现地丝毫未受影响般来通风道找他们。

 

       这是回忆的身体第一次出问题,恰巧碰到了低保。低保听到堂哥说回忆会提前告知他们自己的手术日期时不由得微微分了神:“即使没有碰到我,回导也不会有事的吧?”

 

       “我们不一定能那么及时,而他那时的状态你也知道。”堂哥侧头,兔耳就从低保发间划过,“毕竟没有先例。”

 

       “虽然迟到了几个月,还是要向你道声谢。”他认真地看向低保,而后微笑道,“也代回导向你道谢,感谢弟弟的善良。”

 

       直到眼眶基本干燥时低保才放下了手臂,将糖再次含入口中,虽未被呛到咳嗽,仍因那甜味不适得泪如泉涌。他将糖咬碎咽下,在泪眼朦胧间望向通风道延伸方向那片沉郁的黑暗,良久轻叹。

 

       “他们真的好像人。”低保由衷感慨道,“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们远比我们更像人。”

 

       “他们本就是人。”瑟瑟说。

 

       低保愣住,而瑟瑟则低头沉默了。片刻后他转脸冲低保笑笑,纠正道:“该说‘他们’,而不是‘你们’。”

 

       “你是不同的。”

 

       6.

 

       低保也曾好奇当初自己带走回忆为何没有引起骚动,他在海底见不到这样发达的科技成果,也未曾亲眼见过半兽,因而对他们身上那令人震撼不已的科技痕迹有种天然的敬畏。在他的观念中回忆这般身负各种基因的实验型应当非常重要,没理由突然消失而化工厂方面却表现得像无事发生一样。

 

       这困惑直到后来有一次他跟着蓝色去巡察时才得到解答,蓝色捂住他眼睛将他向身后挡时低保尚未反应过来,只听见蓝色的狼尾在地面上急速扫着,躁动不安。

 

       低保不明所以地发出了一声表示疑问的气音。

 

       他没有得到回应,而是被蓝色拉着向回走。蓝色嗓音沉闷地呜呜说着些什么,朝夕相处的了解令低保在没有瑟瑟和堂哥翻译的情况下仍能猜到他在劝告自己不要回头看,但低保还是没能按捺好奇心,他回头,便再也没能忘记倒在通风道中血肉模糊的半兽。

 

       大概在那时,低保才真正意识到失踪与死亡对半兽而言是多么普遍的情况,普遍到化工厂的员工不愿浪费时间寻找一个养殖多年的实验品。在那晚与瑟瑟聊起自己动摇的心境前他同几乎每一个人类一样觉得既然半兽取代了早已灭绝的动物,自然也应承袭动物的地位。因此即使与他们有这样亲密的接触,他也从未将他们当作人,即使在瑟瑟的提醒下不再以“只”而论,却也不会使用与“人”这个字眼有关的代称。这很正常,即使是生活于海底的不被陆地社会认可甚至于没有“身份”而只有工号的劳工,也自然而然将半兽当作动物——当作宠物、机器、实验品、观赏性展品等等,从前人类如何看待与对待动物,现如今便如何对待半兽。

 

       可低保却从未对动物的死亡有过这样直观的感受,这使他想起来那些被淘汰的大部头纸质书上描绘的近现代时期染黑天空改变海洋的第五次工业革命。为解决基础资源短缺的革新运动建造了遍布海底的垃圾分拣厂,用以回收几个世纪积累下的垃圾;又建设了覆盖陆地每一寸角落的钢铁堡垒,将人类文明保存于穹顶之下。

 

       然后部分人类搬入海洋,成为世代工作于分拣厂的劳工;部分人类生活在陆地,在钢铁丛林中沦为科技的奴隶。

 

       他们用引以为豪的发达科技保存下几乎所有尚存物种的基因,然后选择了自己的生存,与其他物种的灭亡。

 

       只要人类不灭绝,基因技术存在,半兽便不会灭绝。

 

       低保连做了多日噩梦,夜夜从梦中满身凉汗地惊醒。他躺在床上尽量不发出声响,却总是看到回忆从睡梦中悠悠转醒。

 

       “弟弟。”回忆叫他。

 

       低保就乖乖放缓自己粗重的呼吸,让房中重新恢复寂静。回忆通常不会这样轻易满意,有时仅仅用那双通透漂亮的眼望着他,其中瑰紫末端的浅青色在黑暗中有着淡淡的光亮,一直到低保因他的注视倍感安心平静,迷迷糊糊再次入睡为止;有时他干脆将自己的床拽到低保旁边,搂住低保轻轻拍打他颤抖的肩背,干燥的圆耳蹭着他湿漉漉的短发,虎尾搭在他身上有规律地拂动着。

 

       而现如今他们终于踏上了逃亡的路途,蓝色没有再捂他眼睛,回忆也没有再对他及时安抚。

 

       低保近乎呆滞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啊咚咚栽倒在地,他抽搐着掐住了自己的咽喉,白沫自嘴角溢出,胡乱扑闪的翅膀一下又一下抽打在他围上前的同伴们身上。

 

       青鸟涣散的眼瞳中甚至未能携上一丝歉意。

 

       鸟类的呼吸系统实在太发达,足以让他在跑过化工气体突然泄露的房间、在不得不动用翅膀加速带着低保向外冲的情况下吸入过多毒气,足以让他在其他人仅仅胸闷气喘咳嗽不止的情况下迅速失去生命体征。

 

       杀死一只鸟有多么轻而易举?

 

       瑟瑟颤抖着跪下身,不顾啊咚咚口中溢出的白沫蹭到了自己身上,也不顾自己脸上胳膊上被翅膀抽打出的红痕,当对方用尽最后力量将手臂搭在他身上时,他用力搂紧了青鸟对他而言滚烫的身体。

 

       这个跨越最大体温差的拥抱持续了很久,直至青鸟的身体与蟒蛇同温。

 

       瑟瑟低下头,无声地望着啊咚咚没能再收起的翅膀上凌乱的羽毛,仿佛凝为雕像般专注。他的指尖抚上那对淡青色的翅,耐心的理顺每一根羽毛,最后停于那支最长的翎羽。

 

       蓝色走到瑟瑟身后,低低说了句什么,他才抬头看蓝色,许久的沉默对视。最后他放下手,缓缓松开怀中的青鸟。

 

       “他们说了什么……”低保低声喃喃道。

 

       堂哥默了默,而后是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蓝色说,‘别拔了,他会疼。’”

 

       7.

       他们逃亡的路途必须远离所有审核处,并最终抵达成品运输的出口,这是一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从前无人能出逃的事实便印证了这一点,但如今他们却只能走下去。

 

       从塌陷的高架上爬下时低保不禁一阵阵眩晕,他不恐高,此刻却心慌意乱,脑海中满是看似稳固的高架突然坍塌,将回忆摔下去的场景。

 

       低保心跳都错漏一拍,若不是被蓝色拉住,已经下意识跟着跳了下去。

 

       尽管他们小声的呼唤没能得到回应,却抱仍有一丝希望回忆没事,毕竟他身体中拥有猫科动物的基因。可低保飞快从高架上滑下,忍不住想起的却是回忆身上基因表达的严重冲突,与前几天他绊倒自己的样子。

 

       那正是最可能、最惨烈而又最无奈的现实。

 

       看到高架下被埋在一堆断裂的金属板块中那个无声无息的人时,低保所有的担忧突然间凝固,源自心脏的钝痛蔓延于胸口,视野瞬间模糊。

 

       他们协力将回忆拖了出来,坍塌支架给予的缓冲力令他的身体没有被摔烂,但毫无疑问单薄的虎已经停止了呼吸。低保望着对方未闭的眼,曾经狡黠而温柔的浅蓝紫色瞳中如今只余下空洞,似乎在化工厂冷淡的灯光下化为了浅淡的银,带着某种已故生物的了无生气。

 

       不过是分别片刻,还未经未来,低保已经开始想念他静静躺在自己身边时温暖的体温与柔和的目光,想念他轻拍自己后背时的耐心与细致,想念他颂诗般平和却富有感情的念书声,想念他们间无言的默契。

 

       他甚至会想念他们初遇时对方喷吐于自己颈间的温热吐息,以及那因一句诞生于求生本能的刻意关心便柔软了的心。

 

       如果那时回忆为防据点暴露下了杀手,低保将永远是那个离开深海初至陆地,对一切不合理都尚未抱有质疑之心的小少年。

 

       他用力吸气,却难以从浓稠的窒息感中挣脱出来。

 

       瑟瑟拍拍他的肩,轻轻揽住他。

 

       热流终于从面颊滑落。

 

       “从前他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有多漂亮?”瑟瑟温顺地接话。

 

       低保闭目伏在他肩上,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初遇时黑暗中那双明亮眼眸中的不屈,满含对自由的向往,以及温和的对于一切生于世上之物的关怀。他一时竟无法想到能与之相配的形容,直到在心跳声的提醒下想起那日,穗尖沾满水珠的稻田之上天空蔚蓝。

 

       “他的漂亮,是浅蓝中染入了瑰紫,就像雨后的晴空,阳光泛起了浪。”

 

       他不知瑟瑟能否感到自己形容中的份量,动物色感的缺失是一道难以填补的沟壑,更何况瑟瑟的世界中基本没有色彩。从前低保与他们交流时就曾震惊于他们不谋而合的观点,并暗自认为他们对自己生命都随遇而安的态度多少源自这种缺陷。

 

       有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想,他们的世界该有多灰暗,才会将陪彼此活下去作为自己前进的动力。

 

       良久静默后,他听到瑟瑟苦涩的叹息:“可我不能带走他的眼睛。”

 

       他们无言地看着蓝色走上前,替回忆合上眼。

 

       8.

       那辆药剂运输车飞速直冲来时他们谁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低保被瑟瑟拉着连滚带爬向一边掩体后缩去时隐约听到一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他们等待了很久,从藏身处出来时运输车已经驶走,但与此同时堂哥也不见了踪影。

 

       蓝色的迟疑不过半秒,立刻脸色惨白趴到了正对咕咕冒泡的巨大化学药剂池的高台边。他尾尖的毛根根直竖,身体紧绷,仿佛随时会一头栽下去。

 

       瑟瑟在台边蹲下身,用力抓住了蓝色的手腕:“蓝姐,别跳。”

 

       他使用的是人类语言,低保不知蓝色能否听懂,但他看到浑身颤抖的狼赤红着眼,侧过头深深看了瑟瑟一眼。

 

       然后他就着这个姿势弓腰,久久伏于地面。

 

       瑟瑟默默看着他,片刻后无言地站起身,紧攥手中的珠串,在指尖慢慢地转,就像从前每一次他焦虑无措时那般。

 

       但这次与之前不同。

 

       低保眼睁睁看着那串从初遇时便未见瑟瑟离身过的珠链突然毫无征兆地崩裂,其中大半串直直坠落。

 

       瑟瑟身体一僵,神情陡然空白。他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中仅剩的小半串珠链,最终松开手。

 

       池中溅起了第三朵最小的浪。

 

       “瑟瑟。”少年嗓音微哑。

 

       瑟瑟低头望着化学药剂池中尚未散去的涟漪,没有看站在自己身边的低保。

 

       而后,他双手捂面,缓缓蹲下身。

 

       低保突然想起那个黑漆漆的夜晚,在狭小的空间与遍地纤维袋中,瑟瑟手握珠串,一遍遍摩挲。

 

       他告诉低保,佛珠可以祈求平安,长保喜乐。

 

       再往前的路途余下的阻碍所剩无几,但威胁最大的大量巡察也集中在这里。他们抱有万分的警戒,却在还未逢巡察时便遭遇变故。

 

       切割合成树脂板的传送带是必经之路,想要通过就只能在锯片间隙中奔跑,低保安全跑过了那条传送带,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溅上的血。

 

       那截斜向锯刀在他眼前以完全超乎其他锯刀运行规律的轨道斩上去时,低保心中生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从前那么狰狞的伤口再被划开,会很疼吧。

 

       他明知这一锯无论是否划到了旧伤,对方都已经不会再疼了。

 

       “蓝姐。”他听到瑟瑟声音很轻,仿佛担心惊醒浅眠的狼,“我可以带走你的项圈吗?”

 

       狼保有他一贯的沉默寡言,如同低保记忆中那般总身处黑暗的角落。他时常自言自语,但除了做事外对其他人都不会多说,除非被同伴们主动搭话。

 

       那时青鸟与蟒蛇都会接他的话,哪怕他没有及时回应都对插入他的自语乐此不疲。而会主动找他搭话的通常只有瑟瑟,年轻的蟒热情又温和,很难有人能做到视而不见。

 

       瑟瑟没有等到回应,这或许是他第一次被无视。

 

       但他却神情未变,只是静静走上前,俯身捡起了那条在锯刀下断为两截的、浸透鲜血的项圈。

 

       9.

 

       倘若只发生一件意外,低保尚能认为这仅仅是不幸,而当每一次意外都恰巧到极致时,他不得不脱离深海单纯生活为他构造的纯白滤镜,面对现实。

 

       因此当他们为躲避巡察钻入一个房间,发现门被出其不意地锁死,而自己正身处冷库时,低保并未感到意外。

 

       他回身,看向同样异常平静的瑟瑟:“你说过,蟒蛇基因会影响你的体温。”

 

       瑟瑟目不转睛看着低保愣神,数秒后他笑了,如释重负地长长舒气:“是啊。”

 

       然后他走向平衡窗下:“过来吧,弟弟。”

 

       他们默契的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因此没有刻意保存体温,而是就地坐下。低保看着瑟瑟拿出那条项圈,掰碎其上凝固的血冰。

 

       “为什么非要带上这个?”

 

       瑟瑟握紧项圈,微微仰头闭目深呼吸,而后他睁眼望着地面,神情平静:“我想过很多次,如果他们死在我面前,一定要从他们身上带走些东西。然后等未来的某一天,如果有可能,亲眼看看他们的颜色。”

 

       他说着轻轻抿唇,眼中竟含入了淡淡的笑意,再开口时声音轻而慢:“虽然现在看来他们都不愿意……但我想,分别时总要有人给对方留下些什么。”

 

       低保愣愣地看着瑟瑟动作迟缓地在身上摸索,最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糖递给自己。

 

       “这是最后一支。”

 

       低保接过时指尖微颤。对方的手很凉,与冷库结冰的墙壁同温。

 

       “其实一直到那晚——你第一次送我这种糖的那晚,他们在我心中才开始真正属于人类。”低保低下头看着糖,最终轻轻剥开糖纸,“倘若他们知道这一点,会讨厌我吧。”

 

       “……那在此之前,你把他们当作什么呢?”瑟瑟微微阖目,语速越来越慢,直到最后连一个音节都被懒懒拖出长音。

 

       低保迟疑片刻,终于给出了答案:“同伴。”

 

       他看到已经完全闭目的瑟瑟缓缓扯出一个笑容。

 

       “那就很好了。”他说,“你有名字吗,弟弟?”

 

       低保刚要习惯性报出自己的工号,就听见瑟瑟声音微弱而坚定的补充道:“我问的不是工号,是你的名字。”

 

       是那个除出生时父母给予他之外,再未在任何场合、被任何人提及的名字。

 

       低保想起自己工卡中夹着的那张父母于十几年前放入其中的写有他名字的纸片,在来陆地之前被他特地找出带上,而半途中永远丢失于资源运输通道下无边的垃圾存储总站中。那两个生疏的文字在他唇齿间游荡,陌生得仿佛出自另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语言。

 

       “我叫低保……”

 

       他轻声给出了答案,瑟瑟却并未回应。

 

       低保将那支作为临别礼物的糖放入口中,糖精那熟悉的刺激性的甜味翻涌着席卷口腔,冲击咽喉。他松松含着糖,舌尖在糖果表面依恋的徘徊。

 

       这一次他没有再被呛出眼泪。

 

       10.

 

       几分钟后,大门打开了。

 

       巡察车驶入冷库时,低保平静地站起身。

 

       他一言不发任由红外光从自己身上扫过,没有逃避。他明白这一次不会有人再为他提供荫蔽,因而只是深深望向那台运作的机器,仿佛能透过金属外壳看到它身后的操作者,再看穿他的皮肉与那颗麻木的心脏对视。

 

       他静听机器确认他偷渡者的身份,获得攻击许可。

 

       穿胸而过的激光映亮了低保的面颊,他身体微微摇晃着前倾。

 

       倘若鸟没有优越的呼吸系统,虎尚且具有他本该拥有的平衡本能,兔的敏捷能及机械,狼的利齿可敌钢铁,蛇体内并无属于蛇的基因……

 

       他们葬身于自己无法被金属堡垒所容纳的属于自然的天性。

 

       而人类,死于人心。

 

       那少年沉重地跌倒,直直摔在了同伴冰冷的身体上。

 

       他的膝盖终未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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